刘义 | 清澈是一种深邃
间隙
在老城区的林荫道上,
在小巷路边的早餐店里,
在超市进门口的转角处,
他碰到的每一个女孩都好像是她,
但转过身,都不是,都不是。
现在,他回过头看着
那棵没有叶子的泡桐树发呆,
要是明年的三、四月份,它将会
开出钟形的、天真的小白花。
然而,一只黑蜘蛛阻挡了他的视线
在窗前,合金防盗网的间隙
小家伙在认真地结网,像他们
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她回来以后
她回来以后,第一件事
就是把这些天写的诗拿给他看。
但他还是无法平静地面对她,
彼此背对着,读了一首又一首
炽白的圆灯暗涌着波浪。
气泡
她说:这首诗压得太密实,
需要一些白色的气泡。
里面
外面的光线突然起了变化,
鸣叫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
小区楼下的那一排含笑树——
在叶丛与细枝之间
往返的穿梭、蹦跳的
那两只微型的音响;
它们发出清晨的声音,
缓解过手推门途经轨道
所带来的震颤全身的沉闷的声音。
现在,它们在草坪上啄食、戏耍,
在静置不动的空调上唱歌,
透过没有清洗过的灰色纱窗,
它们又并排地出现在
合金防盗网外面的横杆上。
冬的副歌
站在那个卖羊肉串的地方,
看你不断回头摆手,
走几步再回头摆手,
如此反复了很多次。
然后,到了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那个地方,
突然,你跑进了一条小巷
消失了,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在靠右手的那家裁缝店,
我脱下黑色的风衣。
冬天傍晚的风裹着街角的灰砂,
组成一个个移动的旋涡,我冷得瑟瑟发抖,
但很快第二粒扣子缝好了。
我继续沿着这里走着,经过
银鱼铺子、杂货店、五金超市。
在你小时候与现在都经常往返的小街上,
我买了米糖、水豆腐还有油灯盏,
不过,我只能独自品尝。
桌上的门环
瓷桌上,事物的投影
因为没有颜色,而更加清晰:
他看到很多条鲤鱼,
在回忆反射的水池里搅动着
那种短暂的、模糊的快乐:
其中一条,探出了桌面。
本质
原来,还有一个彩色的护封,
被他弄丢了,是故意的。
接着,草绿的扉页
经过他黑色的手指
反复抚摸而布满污渍,
然后,磨损得不像样子,
最后,终于脱落了——
没有修饰的裸露出它的本质,
这当然是卡瓦菲斯所喜欢的,
现在,也符合了他的审美。
巨变
读到中途,他意外地瞥见:
两公里外的高架桥上,
一排口径很小的圆孔
潜伏危险的白光,
因为它们的存在,
加深这粘稠的黑夜。
而前段时间,在鲁力的家中聚餐,
朋友们正在谈论希腊诗人里索斯:
他突然起身,从客厅走向阳台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左右,
从十一层看附近高楼的侧边——
灯光组成一张密网,瞬间都在巨变。
外光
在黑暗的房间里:
他没有觉察到
外面的射灯覆盖了侧窗,
转过身,玻璃上条形的污渍清晰地显现。
——他突然看见自己。
峡谷
以为只是细微的缝隙,
他努力粘合时,
已裂成峡谷。
岁末札记
醒了之后,在黑暗的房间里,思索了很久:诗歌的路跟去上班的路是一样的,要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正如你所说的“要猛然地转身”,是的,到了他这个阶段,不需要“学”那么多,听那么多谈论,真正的学,是看见自己,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只有如此,才能抵达确凿的真实。看见自己是根本。
有时候,观看一片叶子与观看大海是一样的:那种浩瀚与深邃,那种微观与宏观是同步的。
清澈是一种深邃。
传统就是回返到自身。
谋生是实,读书、学诗是虚,虚实相合,才是一种完整。
这些自然的起皱,也许就是最理想的状态。
经过一年多的焦灼期与反复的训练,那种紧张的修辞到了2017年的最后一天,突然获得了某种神秘的放松。也许那种平实而舒缓的叙述,那种空间与时间切换所带来的层次感,那种内心激荡而磅礴的低音(语调),才是我所要抵达的。也好不容易掌握了一种双层结构的类型,但结构模式的单一(僵化)与句式的呆滞,以及语言做不到坚实沉稳而出现局部的打滑,还有开头与收束的重复,都是必须面对的课题。
如果一首诗所带来的仅仅是浮泛的小清新、空洞的修辞、“甜蜜”的流行趣味,并不能丰富我的某种想象力或给予心灵深处溯源般的愉悦感,那我还是更乐意观察脚下一株株型很小的草木植物:它微小的叶面,脉络层次分明,如果再仔细审视,它无比繁复内在构造似乎找到一种简洁的形式。最可珍视的是:它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形状、颜色、气味。它也许承受过锯齿状的风激烈地鞭挞(校正),而获得了清晰而准确的节奏,它或许承受过雨水饱满而浑圆地敲打而倾听到旷野的孤独者所发出的细微而强力的声音,它还能感受到季节与光照的更迭与变化,而塑造自己独立而偏僻的影子,还有它的根须确立了自己原点般的位置,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本质与精神的来源。而作为学诗之人,怎样写出一首与之相对称的诗——即达到辞与物的对称,它似乎做出了某种示范。
想办法写得更具体,深入到事物的里面,将旧词换成中性的词,挺进或接近某种真实。你所谓的真实,还处于一种幻觉包围之中,应该将这种柔弱的小清新或小自我,化成一道坚实而有力的叙述的堤坝。
一觉醒来,已是春天,仿佛经过长久的挣扎、困顿、焦灼,突然蒙受到晨光的天启。而过去的记忆,就像韦苏州诗集上闪烁的圆形斑点,唯有坦然的面对,才能重新开始。
韦苏州是唐朝最洁净的诗人,不仅仅是语言和内容,而是来自于一种本性。那种发自内心的磅礴的寂寞,化为一种清寂而幽绝的低音。
有一段时间喜欢那种险峻、激烈、陌异的诗,现在越来越喜欢那种平实、稳健,看似轻描淡写却蕴藏着一种深思熟虑的专注。
不要再考虑别人的观点,自己觉得对就勇往直前,写到最后都是给自己看的。太在意别人的评价,也许就是一种干扰。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了,天地间只有自己的一种声音,万物都化成了你的视觉、触觉与嗅觉。当年昌耀就是这样写的。真正做到了孤寂,那种辽阔的孤寂,诗已充盈于内心。
他过度沉迷于某一件事,就会希望获得一种馈赠或无形的加冕,但更多的时候只能克制。是不是应该偶尔从这种沉醉中做游离式的撤退,处于近距离的疏远(观看),这样也许更能真切地认清自身的处境与状态,这同样也适合于写作之外的事物。问题是,如何能做到这种自知自觉与自明?
早上听了很多个版本(西游记《女儿情》),唯有80年代的原唱,最能击中人心:那种纯粹、洁净的梦境里面,蕴藏着一股奋不顾身又百转幽回的专注。那种浏亮而近乎于天性的声音,也是那个时代所葆有的清晨的声音,而后来的所有的版本,似乎都处于浑浊的杂音与衰竭的沙哑的交织之中,这种声音也对应着这个时代的本质。
小时候熟悉的植物,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的小路上,时间的叶面上,圆露珠子不断地从身体的内部渗透出来,然后又消失。似乎一切都处于一种循环的往复,但每一次都有细微的不同。
我还是会陪你走一段路,直到消除我们内心的黑暗与寒冰,恢复那种快乐、明亮与天真,因为那才是我们内心的真实。
刘义,1983年出生于江西宜春。喜读书,好诗歌,性近于山水田园旧物。著有诗集《明月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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